甘孜日報 2024年03月15日
◎伊熙堪卓
一定有什么緣由我才能再次重返稻城。
起初之前它只懸掛在地圖之上作為我人生必須要到達的遠方被圈上記號擺放在那里,盡管離開已二十年之久,我依然固執地認為它會如舊的在某片云朵的下方靜靜佇立。而我是只紙鳶,長久地穿行在別的云朵中,久了便不知道身體的某處懸著一根細如蛛絲的彩線,線的那頭拽在一個地名手中,任憑我努力試圖飛行,穿越千山萬水、衣衫襤褸卻依然不能變作鳥兒。于是,在時光中我逐漸明白了關于故鄉的概念,無論離去多久多遠我必須回到那里,回到最初的來路上去……
其實,直到現在我仍然無法清晰完整地將稻城描述出來,它像一只冬眠的蟲子隱藏在我記憶里、睡夢中。自離開后,有關于它的所有影像就變得不再確定起來,仿佛極熟悉忽悠間又陌生到了極點,仿佛很明晰剎那間又模糊不堪起來。
或者,它一直在原地等我歸去,不停步行走著的只是我。二十年的時間我越走越遠,當它再也望不到我時,我已不再是那個扎著羊角辮在青楊林中蕩秋千的小女孩,人生的人與事在時間與時間之間變得不再熟悉,它分割了我和一個小城的關系,讓我們離開如同分別的戀人。
胡塞尼說 “記憶會爬行”,我對此深信不疑,蜿蜒過二十年,稻城猶如一株爬山虎不動聲色、不著痕跡沿著時光爬行于我的記憶,慢慢長滿了整個人生。
我從不知道該以什么樣的狀態,什么時間再次回到那里,二十年的分離后,我對那個給予自己生命的地方陷入了無數種猜測,而這反反復復的猜測讓我的心在旅途中不斷的煎熬又不斷的患得患失著。
車在高原上行進,進入理塘境內道路開始變得筆直而了無邊際,當這筆直中偶然出現某個起伏,我的身體就會陷入失重后的痙攣中去,這讓長時間刻板的呆坐變得既刺激又愉快。
七月的高原天高云淡綠草如茵,陽光與云影在阡陌縱橫的大地上交相輝映、此起彼伏。偶爾一只鷹伸展著巨大的雙翼舒緩地劃過天際飛向云深處,一瞬間又咻地從某個山谷凌空而起。漫無邊際的高原上,鷹獨自在每個山谷寂寞地重復著相同的姿勢:高飛或俯沖,藏族人的歲月也在鷹的飛翔中變蒼涼變悠遠。此外,旱獺和鼠兔搖晃著肥碩的軀體流竄在花草之間,高原處處盎然勃勃生機。
我不知自己是怎樣到達稻城的,康定——雅江——理塘——稻城,432公里的路途,我用去足足二十年才得以走到目的地,短暫人生這樣的行走顯得過于冗長了一些。
而今,當我重新坐在電腦前企圖用文字去記錄稻城時,我便會驚異地發現自己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中去,我無法沉靜下來面對排山倒海的往昔,我無法淡定地用記憶去觸摸那海洋般密實眾多的土地。二十年后,當我再次站在那座魂牽夢縈的小城中四顧張望時,我突然發現我依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
由康定出發400多公里的途中我只在反反復復忐忑地思考著同一個問題:我用掉二十年時間分別的地方究竟變成了怎樣一番景象?直到我再次站在那條熟悉的丁字路口時,我依然為這問題困惑著。
越野車穿過桑堆河谷緩慢進入縣城北郊時,夕陽正安靜的給稻城涂抹著顏色,它緩慢綿長的動作如同一個唐卡畫師,專注地把金粉倒入色盤中再細致地暈染到稻城的每個角落去,先是遠方的藏房、飛鳥、屋頂的炊煙、接著是青楊林、稻城河、草地、花朵、牛羊和人們,視線觸及的所有就這樣依次慢慢變成了畫卷,直到最后連我也在余暉的緩慢呼吸中一同被描入畫里。
如果,記憶是有顏色的。
稻城應該是以這樣的色澤出現于我腦海中的,那束厚重而玄秘的金色光芒如一輪小小的太陽跟隨著我的腳步一刻不曾停留。
成年后我時常陷入深深的孤獨中去,人聲鼎沸、杯盤交錯時節尤為嚴重,對于浮世,心總是沉疴難愈。彼時,那輪金色光芒如同太極中的陰陽魚便會周而復始地照耀我蜷縮冰冷的心臟,更多時候我習慣用回憶美好時光來治療傷痕,稻城便成了唯一適用的偏方。
越野車跨過河流駛向城西高處的草坡,傍河村如同一幅畫卷安靜的舒展在人眼前,身體在高處、風光在低處時,眼睛便可以自由的俯瞰世界,微風拂過密林頂端那茸茸的綠氈,層層綠波緩緩蕩漾開去。夕陽懶懶穿過枝柯間,大地陷入魔幻般婆娑的光影交織中。我熱愛的山河如舊,時光如舊,舊年在草地上翻滾嬉鬧的孩子依舊……
抑或,記憶是有溫度的。
我確定將稻城放置于我人生的任何階段都是溫暖的。黃昏的斜陽穿過東義區老瓦屋的窗欞照耀母親的手,手指間水滴晶瑩剔透金光燦爛,我等待被洗干凈的小腦袋、窗外的瓜蔓、風中的兒歌,稻城河中的游魚、水井邊的洗菜盆、溫泉邊混浴的男女、學校、老師、同學、林中的秋千、家等。
更多時候,記憶那張干癟的海綿突然滲滿水分無限地膨脹開來時,每個嫌隙就充滿了若干相關的烙印,我的印記關聯著稻城。分別若干年后,在海拔3750米的高處我第一次回歸,時光犒賞于我一幅金色的唐卡,不經意間我與同行的人們也在流光中變為了畫里的某個細節,生動而明朗。